帕斯卡尔说,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这是说,如果人不思想,就变成—头猪,猪除了在污浊中打滚然后任人宰割,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所以,第一,要维护人的尊严,首先要维护思想的尊严。第二,即使是因为思想的尊严而受苦、受难,也值得。为思想而受苦受难要比不思想无思想反思想而享福要高尚得多。一个无思想的富翁,一个无思想的国王,尊严何在?所以,我们终于读懂了“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这种尊严,是苦难的尊严。普罗米修斯被饿鹰啄食,是一种伟大的尊严,因他盗火给人类。思想者受苦受难,亦是伟大的尊严,因他盗思想之火给人类。这火,能照破无思想的黑暗。 帕斯卡尔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他横跨
、科学、文学、宗教几大领域,而且在这几大领域里都不是简单的涉水而过。他有那么冷静的科学精神却有那么狂热的宗教激情。同样的真诚,同样的热烈,同样的彻底。而最后的结果是科学服从了宗教,理性服从了信仰,经验服从了启示。因为人们感到不幸或面对死亡时,是宗教情绪最易滋生的时候。那是人的心灵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除了全知全能的主,人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依靠。 早年的帕斯卡尔注重世俗生活,和外界的接触不多。他终身没有结婚。没有证据表明他曾经有过爱情生活。 他生活孤独。他对这个世界以及住在里面的人们感到厌恶,对他自己的生活感到厌恶。厌恶到顶点,转机也就来了。 1654年11月23日这一天,帕斯卡尔白天乘马车遇险,两匹马坠死于巴黎塞纳河中,他却奇迹般地生还。晚上,帕斯卡尔在卧室阅读《新约全书》的“约翰福音”第十七章,即耶稣在他被捕就刑前的一段祈祷,当他反复地读着这些话时,逐渐陷入一种燃烧、彻底的心醉痴迷状态,在他绝望的生命中突然神秘地充满了什么东西,他似乎瞥见了他所向往的上帝。他内心一下子透亮。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他死后八年,人们在他上衣的衬里的羊皮纸抄本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夜晚和在这个夜晚写下来的话。 他从10岁开始生活在苦痛之中,23岁时,曾因中风而瘫痪过一段日子。在最后几年,他时常遭受病痛的袭击,大半时间不得不卧床休息,并曾在好几个月里陷入一种精神和身体全面崩溃的状态中。因为病痛,他经常瞥见那正在临近的死亡,对生命的思考也就愈加迫切和重要起来了。 1662年,他的身体继续恶化,他镇定的忍耐着,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8月19日,他终于停止了呼吸,终年39岁。留下未完《思想录》。他说:“在我睡觉以前还有许多路要走。”他走过的路就记载在他的《思想录》里。 《思想录》里,帕斯卡尔对人做了全面的分析,认为人不能不追求真理却达不到真理;不能不追求善良却达不到善良;不能不追求幸福却达不到幸福。所求的达不到,达到的非所求,这就是人的悲剧。它甚至不仅指贫困的生活、令人绝望的专制、失意的爱情,连那些人们自以为是幸福的东西其实也是危险和不幸。 他认为人最不堪忍受的就是闲适和无聊,可又常常陷入无聊;人常找不到真正的生活目标,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所用心,无所事事,没有激情,没有冲动,人感到自己的虚无,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力,自己的空洞。无聊,阴沉,悲哀、忧伤和绝望就会从人的灵魂深处跑出来。而人的本性是运动,完全的安息就是死亡。人躲避安静甚于躲避一切,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人不断地要追求新鲜刺激,他们爱打猎甚于爱猎获品,他们爱钓鱼甚于爱鱼,他们爱赌博甚于爱钱。正因为如此,幽禁的监狱就成为了一种可怕的惩罚。于是人们就以辛勤忙碌和游戏消遣来排除无聊,用热闹和纷扰来掩盖心灵的空虚。使人感到满足的是,虽然一点点的小事也能刺痛他们,同样一点点的小事也就可以安慰他们,就可以转移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开心。 于是,人们想法设法地排遣自己,让外物占据自己,他们让自己从小就操心自己的荣誉、财富和朋友。他们把各种业务、语言学习和职业训练压在自己的身上,说服自己若没有这些他们就不会幸福,因而使自己从早到晚劳苦不堪,而这竟真地使他们觉得幸福了。若他们还有空闲,他们就劝自己从事游戏和娱乐,使自己培养起一些嗜好,于是他们就快乐了,他们就无忧无虑地在悬崖上奔跑起来。既然不能治疗死亡、悲惨和无知,他们就认定了为了自己幸福根本不要去想这些。日常的事务和消遣就这样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归宿。 但人又是伟大的。人的伟大就在于人的思想,这种思想首先就是对自己的悲惨状况的认知。他说:“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可悲。一棵树并不认识到自己是可悲的。”认识了自身的状况,人才有了追求。人既有着幸福的观念而又达不到幸福;人既感到真理的影子,而只是掌握了谎言。追求是人的宿命,可人总达不到那样的目标,他们徒劳无功,他们白费力气,但他们却一面痛哭一面追寻,这就是人的悖论。 人的这种境遇就像加缪所说的古希腊的神话中西西弗斯的处境,有一种加之他的永远的苦役,他一次次地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又一次次地滚下,就像人永远达不到自己的根本目标。“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这是萨特的结论,透着彻骨的绝望。但帕斯卡尔却试图给悲惨苦恼中的人们探明一条出路,指出他们应去的家园和归宿。人不可能仅靠自己达到这一点,虽然他也不可能没有个人的努力和选择。为了不至于既没依靠又没安宁,徒劳无功而感到疲惫,人,应该向救主伸出手。 在《思想录》最长的一节里,帕斯卡尔集中论证了人与无限自然的不相称,人面对无限的惶恐和悲哀,不可知和局限性,从而认为人有极大的理由应该谦卑地皈依上帝。“我们并不去接受有关这些纯粹事物的观念,反而给他们涂上了我们自己的品性;并且对一切我们所思索着的单纯事物,都打上了我们自身的烙印。”这就是人的认识的悲剧。人不能不通过自己的感官,自己的身体,通过他对时空的特定感觉,通过他的特定思维方式去认识世界,因而使他所认识的世界总是一个打上人的印记的世界。他要达到无限,就必须要有一块坚固的基地和持久的据点,可是他却找不到立身之基和行为之本,他寻求家园却无路可归,寻求安定却四处漂泊。 所以人常要陷入悲观,他环视宇宙,宇宙沉默;他仰望苍天,苍天不语。他以自己这样一个有死之身,除了想象一个上帝,还能有什么大于乐观和希望的道路呢?而当他走到这一步,当他痛苦恐惧时,他就离上帝近了。当他感到孤独无依时,就是他向上帝伸出手的时候。 他说“……,人就像迷失在宇宙的一角,不知道谁把他安置在这里,他是来做什么的,死后他又会变成什么,他也不可能有任何的知识;这时候,我就陷于恐慌,有如一个人沉睡之中被人带到一座荒凉可怕的小岛而醒来后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办法离开一样。因此之故,我惊讶于任何在这样一种悲惨的境遇里竟没有沦于绝望的人。我看到周围就有一些类似性质的人,这些可怜的迷途者环顾自己的左右,看到了某些开心的目标就忘乎所以,他们唱歌,跳舞,作诗,赌博……,难道他们竟真的看不到欢乐虚幻,苦难无穷,而死亡必临吗?” 1662年8月19日,帕斯卡尔临终大限,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上帝,不要抛弃我!”这最后的遗言,终于使我失声痛哭。